与珍佳的初次采访,是通过微信文字完成的。由于她是一级听力障碍者,电话交流存在困难,我们便用文字一问一答。
当记者在麦肯·光明见到珍佳时,才发现她能说话,只是发音较为含糊。这位1998年生的女孩热情又幽默,“有一次打车,我语速太快,司机误以为我是‘外国人’,我回他一句,‘我是外星人’”。
在通用汽车上班的陈晓龙也是一位聋人,面对面采访时,记者并未刻意放慢语速,戴着助听器的晓龙,借助语音转文字软件,看我的唇形,轻松“接”住了每一个问题。
麦肯·光明、通用汽车均是世界500强企业,用人标准向来严苛,能够成为这里的正式员工,本身就是实力的最好证明。珍佳和晓龙的主管一再强调:“我们只是提供了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,他们凭借自己的能力和表现赢得了这个岗位。”
在竞争中逐步站稳脚跟
“你的普通话很标准啊!”
听到记者的称赞,这位戴着黑框眼镜、身材高大的00后小伙分享了自己的“发音秘籍”:“我刚开始说话时吐字不太清楚,后来迷上说唱音乐,天天跟着节奏练习,不知不觉就说得越来越顺溜了。”
作为一名听力四级障碍者,陈晓龙属于中度听力损失。不过,他自有沟通办法:右耳佩戴的助听器帮助他捕捉声音,敏锐的目光则时刻关注着对方的唇形变化,当遇到听不清的词句时,他就点开讯飞翻译软件,屏幕上实时显示的文字成为他沟通的“第三只耳朵”。
00后陈晓龙。
晓龙是个车模迷,对车模动画怀有浓厚的兴趣,他利用业余时间自学各种软件技能。两年前,他还是上海应用技术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一位大学生,辅导员吴斐发现后他的天赋后,鼓励他继续钻研,还把他推荐到通用汽车企业实习。
通用汽车设计部的数字设计主管皋帅,至今记得那场特别的面试:“一开始觉得他的专业并不匹配,但看了晓龙的作品集很惊喜,他具备一定美术功底。”吴斐当初推荐了两位学生,设计部最终选择了对汽车设计充满热忱的晓龙。
陈晓龙在进行毕业论文答辩。
数字设计是汽车设计开发的重要一环,主要工作之一是构建前期的初版三维模型,在虚拟环境中完成造型评审、颜色材质和人机工程的可行性验证,以大大缩短开发周期。
晓龙坦言,实习初期就感受到了不小的挑战,“工业设计对建模的要求非常高,一开始我用的是非专业软件,最初的作品也比较幼稚”。
在部门主管和同事们的帮助下,他成长很快。他的实习期原本是半年,公司决定给他延长一下,看看这个年轻人究竟能走多远。大家欣喜看到,这个决定是明智的——实习结束时,从创意设计到三维建模,再到最终的视频输出,晓龙成功完成了他的实习项目。
对于晓龙能否被录用,部门内部曾有过讨论,“当时讨论的焦点很明确——晓龙虽然存在听力障碍,但他的专业能力完全达到录用标准。”皋帅强调了两点,“一个是专业能力,晓龙展现出了高于同期实习生平均水平的学习能力和建模技术;一个是发展潜力。他那种积极进取的工作态度令人印象深刻,每次指导后都能快速调整优化,展现出很强的可塑性。”
去年7月,陈晓龙成为通用汽车设计部的正式员工,和他一起共事的近百名同事来自天南海北,其中还有来自英国、日本、韩国、西班牙、美国、印度等地的外籍员工。
在这样的国际化团队工作环境下,团队协作是常态,频繁沟通成日常,陈晓龙为此也付出了加倍努力:遇到专业术语时,他总会在笔记本上认真标注;团队分享结束后,他会反复研究会议内容,及时向同事请教。
“开始我还有些拘谨,工作语言又是英语,确实有点跟不上。但是你说压力大?那是不存在的!”晓龙顿了顿嗓子,“因为我太渴望进步了,要学的东西太多,大家也一直鼓励我大胆沟通、突破自我。”
他所在团队也在主动调整沟通方式,“我们和晓龙说话,一定会提高音量,并放慢语速,重要的技术细节就用文字。”皋帅说,这不仅是在帮助晓龙,也是在提升整个团队的包容意识,这种默契让部门协作也愈发顺畅。
“你看,他现在已经能主动且自如地与其他项目成员沟通了。”皋帅对他的进步赞不绝口,“凭借不懈努力,如今晓龙逐渐能熟练运用工作软件,更难得的是,他还主动学习新软件,将所学所得和大家分享。”
陈晓龙最近练习的作品。
吴斐也一直关注着晓龙的职业发展。“原本担心他会跟不上,但看得出他在竞争激烈的汽车设计领域逐渐站稳了脚跟。通用的朋友跟我说,大家都很喜欢晓龙,看他周末还忙着钻研,说他太拼了,不要这么‘卷’。”
这位00后其实也没那么“卷”,工作之余,他和同事们一起健身、打篮球、切磋台球技艺。部门聚餐时,他幽默的段子逗得大家开怀大笑,俨然成了大家的开心果。
“一视同仁”让她感到被尊重
比起陈晓龙,珍佳对自己的职业规划要迷茫得多,“不太想做自己专业这一行,但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”。为了寻找方向,她考了咖啡师证书,专门去熊爪咖啡店兼职过一段时间,但这也不是她想要的未来。
珍佳的自驾之旅。
2022年的那个夏天,珍佳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:和朋友开启一场72天的自驾之旅。从成都到318国道,穿越阿里无人区,环绕青甘大环线......在这段旅程中,她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。“有位驴友告诉我,人生本就一无所有,何惧从头再来。这句话让我很有感触。”
回到上海后,珍佳向吴斐老师吐露心声:“我想尝试人力资源工作,哪怕从零开始。”吴斐自此留意适合她的工作,当得知麦肯光明面向特殊群体推出岗位,她积极推荐珍佳。
麦·肯光明董事长、大中华区首席执行官周世雄说,“‘善诠涵意,巧传真实’是我们始终秉持的传播理念,我们始终欢迎来自不同背景、拥有多样视角的人才,共同打造一个开放、包容、充满创造力的环境。”
这家国际4A广告公司很快向珍佳抛出了橄榄枝。“她应聘的是人力资源工作,这个岗位以内部协作为主,不直接面向客户,听障人士能够胜任。珍佳面试时表现乐观坚定,我们决定给她一个机会。”
初入人力资源部,珍佳从最基础的员工入职、离职流程做起。同事们亲切地称呼她的英文名Jane。系统维护、资料录入、档案整理......这些看似琐碎的基础工作,她都处理得一丝不苟。
同事安琪早就注意到了珍佳,“午饭时间,我常常在22楼的用餐区碰到她,彼此会微笑打个招呼。我起初以为她只是一个有些内向、不太爱说话的同学,直到一起共事了公司的实习生项目,才发现她的特别之处。但我们依然像对待其他同事一样和她相处,从未刻意区别对待。”
这种“一视同仁”让珍佳感到被尊重,“记得CEO来和团队见面,主管在介绍团队成员时,没有刻意强调我的特殊情况——那一刻,我感到自己和其他人一样,是团队中的一员。”
珍佳所就职的麦肯光明。
珍佳的到来让这个部门,“一开始对听障人士有一个刻板印象,觉得沟通成本可能会高一点,但是和珍佳接触下来,我们的沟通还是蛮流畅的,并不影响工作效率。”这位同事说,日常工作中她和珍佳主要是基于文字沟通,如果面对面,珍佳会借助翻译软件和唇语判断,沟通基本无障碍。
虽然从事的是人力资源工作,但珍佳的美术特长也没“闲置”,公司需要制作内部宣传海报时,大家就会想到她,让她帮忙设计,珍佳向记者吐露,“其实第一次交稿时我很忐忑,没想到大家反响很好。”
在麦肯的实习生项目“麦萌计划”里,珍佳也是一位深度参与者,有一位美术实习生设计了麦萌实习生的logo,大家让珍佳来做评价并完善。“我看作品其实是比较‘挑’的,也担心自己的风格是否被大家接受,但没想到他们把这么重大的任务交给我,那我就要好好干。”同事们则充分信任她的才能,“不要给珍佳设太多的限制,放心交给她吧,她会给你更多的惊喜。”
珍佳参加铁人三项挑战赛
当年那位自驾游的女孩,上班之后依然保持着无穷的精力,下班后她会游泳、跑步、打保龄球,总是活力满满,她还参加了铁人三项挑战赛,不少同事向她请教旅游攻略。“今年过年聚餐时候,珍佳给我们每一个人准备了小礼物,是她自己手拼的乐高小手办,这让我们觉得很温暖。”
珍佳的父母对女儿的这份工作很满意,常常叮嘱她:“现在找份工作不容易,你可要好好珍惜啊!”这时,珍佳总是笑着回应:”放心吧,我真的很喜欢这里!”
残障不应成求职路的“绊脚石”
像珍佳这样的特殊员工,在麦肯并非个例,公司里还有其他几位特殊群体员工,其中一位已经在麦肯工作了二十余年。
“广告创意行业需要多元视角,不同背景的员工能碰撞出更精彩的火花。”麦肯人力资源部负责人赵涵博说,这种多元包容的理念也体现在招聘环节,麦肯与特殊群体合作为公司输送了不少优秀人才,珍佳就是其中一位。“如果能力出众,他们也完全可能被竞争对手挖走。”
陈晓龙也不是通用汽车公司唯一的特殊员工,公司里还有几位员工分别在不同岗位。“Inclusion(包容)是企业的核心理念。”通用汽车公关部经理倪寅斌介绍,这家跨国企业将包容文化渗透到每个毛细血管:从楼梯的坡度设计到无障碍坡道,每个卫生间都配备了残障人士专属空间,处处体现人文关怀。
十几年前参加面试时,倪寅斌就被公司的细节所震撼:“那时职场中特殊人群还很少见,但通用已经走在前列。”更令人动容的是,在大堂翻新期间,时任通用汽车总裁柏历(Julian Blissett)亲自坐上轮椅体验通行环境,细致测试每一个动线。“看到总裁如此身体力行,大家都深受感动,这比任何口号都更有说服力。”
晓龙、珍佳的大学辅导员老师吴斐。
“我常告诉我的学生们,你们和健全人没什么不同。”吴斐说,过去,我们总认为听障人能做的事很有限,他们应该是被照顾的对象。但现在我们相信,只要有合适的机会,他们一样能追求自己的职业梦想。这些年,吴斐带着自己的特教班学生拿着简历参加各种类型的招聘会、经历笔试、面试,与中智集团联合制定“圆梦计划”,开展就业指导,帮助这些年轻人迈出职场第一步。
除了晓龙、珍佳,她的6名学生成功入职路易威登VIP高级定制部、人力资源部、传媒部、皮具修复部、公关部等。她还相继推荐学生到爱马仕、汇丰银行、米其林轮胎等500强企业。因其出色表现,吴斐被授予“全国自强模范”称号。
吴斐带学生走访米其林轮胎。
多元就业不仅能改变特殊群体的命运,更能提升整个企业的文化内涵。为推动就业无障碍,市残联组织“共赴阳光——企业联盟”等活动,为残障群体与各类企业牵线搭桥,让更多企业将“无障碍”元素融入企业文化,
越来越多的企业向残障人士打开大门,为他们提供广阔的事业舞台。比如大金空调,吸纳了50多名残障员工,遍布生产线、人力资源、后勤等多个岗位。为了让残障员工充分融入,大金空调还建立了完善的培训体系,编写《大金手语》,开办手语班,将各类提醒标识可视化,培养了一支自信坚强、积极向上的残障员工队伍。
阿里巴巴的云客服项目,为残障人士提供就业定向培训与支持;饿了么无声骑手关怀项目,为听障骑手上线无障碍沟通系统,助力超5000位听障骑手获得收入。圆通速递与中国残联联合发起“圆梦行动”公益助残项目,梳理出客服、驿站、分拣、收派、办公等5类工种共104个岗位,帮助19300多名残疾人就业创业。
记者采访观察到,这些公司的用人理念是一致的,即专业能力与个人素养永远是第一位的考量标准。残障不会成为求职路上的绊脚石,但也不会成为降低要求的理由。
“真正的包容,是让每个人都有机会在赛道上同台竞技。”倪寅斌说,我们不会因为照顾残障而放低专业门槛,而他们所展现出的职业热情和专业素质,也丝毫不逊于任何人。
对这样的平等视角,晓龙表示很受用配资在线开户,“在团队,没有人把我当作需要特别关照的对象,每个人都凭实力说话。这样的环境让我更专注于提升自己,成为更好的自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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